莫斯科咖啡館,“魚子醬風(fēng)波”陡起。我沖出咖啡館拼命地奔跑,不知道要逃往何方。一個瘋狂的46歲的女人,腳蹬一雙涼鞋以百米沖刺般的速度在飛跑、在哭泣……
露露成年禮舉辦的兩天后,我們動身去了俄羅斯。這是一次我期盼已久的假日旅行。在我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,就聽父母極力贊美過圣彼得堡。而杰德和我也希望能帶女兒們到我們從來不曾涉足的地方去旅行。
陪伴美文剛剛度過了急性移植物抗宿主病的最險惡時期,我們差不多失去了整整10個月,沒有一天的休息。我們的確是需要一個假期。
俄羅斯之旅的第一站是莫斯科。杰德找到了一家位于市中心的很方便的賓館。稍事休息后,我們就開始了對俄羅斯的初步體驗。
我盡量讓自己成為一只悠閑的“菜鳥”,傻傻的,但很自在。我這種狀態(tài)最讓女兒們感到舒適、開心。我努力抑制住自己平時對她們的穿著品頭論足、對她們沒完沒了的口頭禪似的嘮嘮叨叨的舊習(xí)??墒?,有些事情注定要令我們的那一天變得坎坷。
在一個被人們稱為銀行的地方,我花了一個多小時,先后排了兩次長隊,以兌換手中的貨幣。之后,我們要參觀的博物館卻到了閉館的時間。
于是,我們決定去紅場看看,從我們下榻的賓館步行到那里并不太遠(yuǎn)。
紅場的寬闊令人驚嘆。從我們進(jìn)入的大門到洋蔥式圓頂?shù)氖グ退鞔蠼烫玫牧硪欢巳肟冢g差不多能容納三個足球場。我想,這不像時尚之都意大利的廣場那樣時髦或迷人,這個廣場設(shè)計得雄偉莊嚴(yán),令人充滿敬畏。
露露和索菲婭一直在相互攻擊,這讓我感到惱怒。實際上令我不爽的是,她們倆已經(jīng)長成個頭與我相仿的青少年(索菲婭比我還要高出7厘米),再也不是可愛的小女孩了,應(yīng)該懂事了。
“時光如梭。”我的老朋友們經(jīng)常傷感地對我說,“不經(jīng)意間,孩子們就長大了、離開家了。而你將會慢慢地變老,盡管你以為自己還像以前一樣年輕?!?/p>
我從不相信朋友們的話,因為對我來說,他們的確是有些“衰老”。由于我從日常生活中的每時每刻擠出了許多時間,我想我也許為自己贏得了更多寶貴的生命時光。而人們所說的“睡得少=活得長”,則是一個純粹的、數(shù)學(xué)的事實。
“那道長長的白墻后面,就是列寧的陵墓。”杰德告訴女兒們,“他的身體經(jīng)過防腐處理后供游人參觀,明天我們可以去看一看。”然后,杰德為孩子們簡要地介紹了俄羅斯的歷史和關(guān)于冷戰(zhàn)的政治。
在紅場漫步一會兒后,我們吃驚地碰到了少數(shù)美國人和不少中國人,他們對在那里遇見我們無動于衷。我們在一家咖啡館的露天桌子旁坐下來,這家咖啡館與著名的口香糖百貨商場(the GUM shopping mall)毗鄰??谙闾前儇浬虉鼋ㄓ?9世紀(jì),這座富麗堂皇、商鋪林立的建筑占據(jù)了整個紅場的東側(cè),正好與西側(cè)堡壘般的克里姆林宮遙相呼應(yīng)。
我們點了俄式煎餅和魚子醬,這個有趣的嘗試讓我們開始度過莫斯科之旅的第一個夜晚。當(dāng)服務(wù)員為我們呈上魚子醬(這道30美元的菜肴被盛放在一個細(xì)小的容器里),露露說:“哇,真惡心!”她一點兒也不想嘗一嘗。
“索菲婭,別一下拿得太多,給別人也留一點兒。”說完,我轉(zhuǎn)向另一個女兒,“露露,你怎么就像個沒有文化的野蠻人。試試魚子醬吧,你可以在上面多放一點兒酸奶油?!?/p>
“這樣就更糟了,”露露說,她做了個顫抖的手勢,“別叫我野蠻人!”
“別毀了我們大家的假期,露露?!?/p>
“是你在讓這個假期不愉快!”
我把魚子醬朝露露面前推了推,我讓她嘗一粒魚子——就一粒。
“為什么?”露露挑釁地問,“為什么你這么在意我吃不吃魚子醬?你不能強(qiáng)迫我吃任何東西!”
我感覺自己的火氣在上升。難道我就不能要求露露做一件小事情?“嘗一粒魚子,現(xiàn)在!”
“我不想吃?!甭堵墩f。
“現(xiàn)在就嘗一粒,露露!”
“不!”
“美兒,”杰德開始出面緩和我們之間的劍拔弩張,“我們大家都累了,我們?yōu)槭裁床荒苤皇恰?/p>
我打斷他的話:“你知道,要是我的父母在這里看到這番情景,他們會感到多么沮喪和羞恥。露露——你竟然在公共場所和我對著干?看看你的臉,你只是在傷害自己。我們現(xiàn)在在俄羅斯,你拒絕只是嘗一嘗這里的魚子醬!你像一個野蠻人,如果你認(rèn)為自己是一個叛逆的大人物,那你就完全是個凡夫俗子。沒有任何獨特之處,與一個無所事事的美國青春期少年相比,你只會更加平庸、更加普通、更加低等。你會無聊乏味,露露——沒勁透了!”
“閉嘴!”露露生氣地說。
“你膽敢對我說‘閉嘴’,我是你的媽媽!”我壓低聲音,但還是有一些客人朝我們這邊張望?!皠e再以粗暴的行為讓你的姐姐印象深刻?!?/p>
“我恨你,我真的恨你!”露露說出這話可沒有壓低嗓門兒?,F(xiàn)在,她聲嘶力竭的喊叫讓整個咖啡館的客人都在盯著我們。
“你不愛我!”露露厲聲地說,“你以為你愛我,可事實并不是這樣。你每一秒鐘都在讓我的自我感覺一落千丈,你毀了我的生活,我無法忍受繼續(xù)待在你的身邊。這就是你想要的結(jié)果嗎?”
憤怒的巖漿在我內(nèi)心里積聚、膨脹。露露也看到了這個征兆,可她繼續(xù)不顧一切地發(fā)泄著:“你是個令人恐怖的媽媽,你是個自私自利的家伙,除了你自己,你誰也不關(guān)心。你是不是難以相信,你為我做了那么多,我卻是多么的忘恩負(fù)義?你為我而做的一切,實際上都是為了你自己!”
我想,露露像我一樣,也會強(qiáng)迫自己表現(xiàn)得殘忍?!澳闶且粋€令人恐怖的女兒!”我大聲地說。
“我知道,我不是你心中期待的那個女兒。我不是中國人!我也不想成為中國人。你為什么不讓這個想法見鬼去?我討厭小提琴,我憎恨我的生活,我恨你,我恨這個家!我現(xiàn)在就要把這個玻璃杯砸個粉碎!”
“你請便吧!”我回敬道。
露露從桌子上抓起一個玻璃杯狠狠地砸在地上。水和玻璃碎片四處飛濺,一些客人被驚得目瞪口呆??Х瑞^里所有的眼睛都齊刷刷地看過來,他們看到了這番怪誕的景象……
過去,我曾經(jīng)看不起那些無法掌控孩子的西方父母;現(xiàn)在,我卻擁有這樣一個最無禮、最粗魯、最暴力、最失控的女兒!
露露氣得渾身哆嗦,眼淚也快流下來了?!叭绻悴环胚^我,我就要砸掉更多的杯子!”她哭喊道。
我再也無法忍受,站起來便跑出了咖啡館。我拼命地奔跑,不知道要逃往何方。一個瘋狂的46歲的女人,腳蹬一雙涼鞋以百米沖刺般的速度在飛跑、在哭泣……我沖過了列寧的陵墓,從手握鋼槍的衛(wèi)兵身旁跑過,疑心他們會不會端起手中的槍,瞄準(zhǔn)——射擊。
然后,我停下了腳步。發(fā)現(xiàn)我已經(jīng)來到了紅場的盡頭。
在那里,已無路可逃。